“这个兵谁爱要谁要,反正我不要,这就是个刺头!”已经连续带过三年新兵的优秀班长李冲气势汹汹地跟连长薛斌告状。
薛斌对李冲突如其来的愤怒感到很诧异,因为薛斌在老连队也是李冲的连长,他知道李冲在老连队带兵已经有六个年头了,来新兵团训兵也有三年了,李冲带兵经验丰富,带兵期间年年被评为“优秀带兵骨干”,他还从来没见过哪个兵能把李冲气成这样。
薛斌亲自给李冲倒了一杯茶水,安慰李冲坐下,开始听李冲的控诉。
李冲说的这个刺头兵名叫吴建义,吴建义在参军前就已经很有名气了,原因是吴建义是清华大学的在读生,这放在大城市倒没什么大不了的,关键是他生活在一个小县城,他打破了他的县城几百年来没有出现过一个清华学子的记录,为此还上过县电视台,一时成为家长教育儿女时口中的典范和楷模。
但更令他名气大震的是在考上清华大学两个月后,吴建义竟然报名参军了——清华高材生放着好好的大学不读而去山西当兵的事迹被省报记者渲染报道后,吴建义迅速成为同年兵中闪闪发光的“网红”。刚到新兵团第一天,团长在欢迎新战友入伍致辞时把“今天天气虽然有些“阴霾”中的“阴霾”读成了“阴狸”,吴建义竟然当场大声打报告纠正,弄得团长差点下不了台还得违心地夸赞吴建义听得认真、有文化,一时间吴建义的名声更加大噪。
事实上,吴建义在上学的时候就已经惹得百分之九十九的老师对他百分之百的厌恶了,原因是吴建义总是积极踊跃地指出老师在讲课时的各种纰漏并且身体力行反对应试教育,关键是他不仅自己反对,而且还撰文批判应试教育带动大家一起反对,他的《读书笔记》在学生们中间广为流传,里面很多文章都是提倡素质教育抨击应试教育的,以致很多学生分数总是提不上去也不以此羞耻。
“学生不急老师急,老师不急家长急”——在老师和家长的“联合侦查”下,大家都知道了是吴建义这个“搅屎棍”扰乱了学生的学习秩序,家长们联名“上书”要求学校给个说法。校长听后大为震惊,早就听说过学校里有个“意见大王”,没想到此人都已经影响到学校的升学率,校长当即拍板一定会严肃处理此事。
校长把吴建义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说了半天废话,他从盘古开天辟地终于说到科举制度,又从科举制度说到高考的废除与恢复,详细描述高考制度的种种优越,却没想到这些话根本就撼动不了立场坚定的吴建义。
校长说完后,吴建义说到:“校长,我还是觉得教育制度应该改革,如果一直以应试为目的教学,中国的未来岌岌可危,你看看我们学校的作息时间表,简直黑白颠倒,根本不考虑学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再看我们的学习计划表,体育课一个月都上不了一次,难道就是为了高考升学率就可以忽视学生们的身体吗?你看我们这些本来活力四射的年轻人都被这可怕的高考整蔫蔫了,这简直就是对人性的摧残……”
“停,打住,吴建义同学,你以为你是谁啊,看这不顺眼看那不顺眼,你以为你是神啊,你是救世主啊!”校长终于撕去伪装进而爆发了,他气呼呼地打断吴建义,声嘶力竭地吼道,“你这样的学生就该去部队磨练磨练,看你还有没有这么多‘歪歪绕’!”
吴建义发出轻蔑的一笑,说到:“校长,您过奖了,我不是神,我是人,但我有做人的尊严,你可以不同意我的观点,但你不能剥夺我说话的权利,还有,你说我应该去部队磨练磨练,好,我答应你,不过不是现在,我要先向你证明应试教育只要学会应试就能考上。”
“好啊,行,有种,我倒看看你怎么向我证明,有本事你就考个清华给我看看!”校长说完这句话后竟然掉头走出自己的办公室,能看出来他的背影气得有些颤抖。
吴建义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在任何场合抨击应试教育,而是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他由原来的爱说爱笑变得沉默寡言,他每天第一个起床早读,每天最后一个回宿舍睡觉,他除了吃饭的时间几乎天天粘在课桌上学习,仿佛着了魔一般。学生们都窃窃私语探究校长究竟用了什么灵丹妙药让一贯活蹦乱跳的吴建义变得如此沉静而低调,老师们看到吴建义这个“捣乱大王”居然不在自己的课上“捣乱”了,起初还有些不适应,但后来就笑得像一朵花了。
半年之后,吴建义考上清华大学,校长在表彰大会上添油加醋地赞美了吴建义半天,忽略了吴建义以往的种种劣迹,只夸赞吴建义后半年“头悬梁锥刺股”的精神。以往的表彰大会都会安排优秀学生发言,这次会上却没有安排吴建义发言,因为校长知道吴建义肯定不会说出像他这样婉转动听的语言。吴建义在会后摇摇头笑了笑,笑中充满无限无奈。两个月后吴建义兑现自己对校长的另一个承诺,参军入伍。
刚来部队,吴建义感到很新鲜,部队的官兵也对他提出的很多建议感到很新鲜,但这新鲜持续时间不长。吴建义就被冠上了一个名号——“刺头兵”。
时间长了,官兵们都知道吴建义最大的爱好就是提建议,哪里看着不顺眼他必须提几句,果然是名副其实。
这不,吴建义的班长李冲第一个受不了他了,于是出现开头的一幕。
当时薛斌还不知道吴建义的“厉害”,对李冲说了一些要以情带兵、科学带兵、因人施教、循序渐进之类的话语。李冲张了张嘴没有说话,没等薛斌说完就回到了宿舍。
3
薛斌真正理解李冲是在新训开始后的第四周,那天,薛斌召开了新训后的第一次连军人大会,最后说到:“谁还有什么意见建议尽管提,我们连讲究发扬民主!”老兵油子们都知道这句话就是意思意思,意思就是大会结束了,大家可以发扬一下不说话的民主,即使真有意见建议也是等点名结束后私下里说。
薛斌刚想解散队伍,吴建义就把手高高举起来,喊道:“报告,我有建议。”
现场一片沉默,静得连水房里晾的衣服掉水珠的滴答声都能听见。
薛斌恍惚了一下,说道:“哦,吴建义啊,有话请讲。”
吴建义开始了他军旅生涯中的第一次长篇大论:“连长,我觉得毛巾不应该叠成四方块,这样既耗时又不利于卫生,毛巾不通风细菌就会滋生蔓延,久而久之会对脸部造成影响,我看到咱们连已经有好几个得痤疮的了。还有,很多战士都在地上打被子,这地面每天被我们踩上百遍,即使再拖也不可能完全拖干净,在地上打被子有多不卫生我就不说了,大家可以自行脑补。还有,每次卫生检查都是通知好了再检查起不到督促的作用,因为每次检查前收拾利索了就行了,这样战士们养不成平时就爱护卫生的好习惯,只有突击检查,才能使爱护卫生常态化。当然,检查组检查卫生也有很多问题,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垃圾桶里有个小纸屑还要扣分?垃圾桶本来就是用来装垃圾的,里面难道不可以有垃圾吗?如果是带有气味的东西也就罢了,可是一个小纸屑也要扣分吗?这不是形式主义吗?还有,阴面的窗帘有什么用呢?太阳一年都照不进来一次,而且我问过五班了,五班所有的同志都认为这个窗帘是多余的,只是为了内务统一才坚持天天叠的……”
薛斌的眉头皱的越来越紧,看得出来,他已经听不下去了,但是他还是想强忍着听。可是吴建义的班长李冲已经怒火中烧了,他冲着吴建义吼道:“够了,别说了,你一个新兵蛋子懂什么,你要做的就是服从,服从组织安排,服从我们的领导,有什么话下去说!”
薛斌本来想总结一下,见现场有些失控,于是说道:“吴建义同志有些建议提的非常好,会后我会跟指导员碰头商量一下怎么整改,但是我希望大家也能记住李冲班长的话,就是服从,作为一个兵,先要学会服从,今天的会先到这里吧,散会!”想了想又说道:“李冲跟吴建义先留一下。”
队伍解散后,只留下依然在气头上的李冲和一脸懵懂的吴建义。楼道里传来细细碎碎的讨论声,薛斌气得走出电视房在楼道里大喊:“都别叽叽喳喳的,赶紧练体能!”
回到电视房,薛斌拍了拍李冲的肩膀说道:“以后改改自己的脾气,那么多人呢,忍忍再发作。”又对吴建义说道:“吴建义,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啊?”
吴建义赶紧摆手说道:“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只是提出自己的意见,没有别的意思。”
薛斌态度稍微缓和了点,说道:“以后像这种建议可以到我办公室里说,好吧?”
吴建义看了看李冲,又看了看薛斌,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吴建义在那之后老实了几天,他知道李冲跟薛斌都不喜欢自己,有些事情也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他必须学会收敛。
同时,令他感到欣喜的是他碰到了一个知己,他跟知己可以敞开心扉说什么都可以,哪怕是发牢骚,对方也会给予安慰和鼓励,这个知己就是吴建义的新兵连指导员江军。江军的真实身份是教导大队教研室的教员,大学时学的是历史专业,举止儒雅,笑容可掬,战士们都喜欢跟他说话,但是有的战士很看不起江军,觉得江军缺少连长薛斌那种阳刚之气,有时候见到江军也只是敷衍的敬礼,并没有见到薛斌敬礼时那样庄重严肃。
新训工作开始后,江军被组织临时决定担任新兵一连的指导员,江军几次推辞不下,只好硬着头皮赶鸭子上架。江军虽然军事素质不是很过硬,但是却是做思想工作的一把好手。薛斌为能跟江军这样的搭档合作而感到很庆幸,因为这个搭档不仅不会影响到自己的权威地位,也能配合好自己的工作。
江军在新训第一天翻看花名册的时候就注意到吴建义了,首先吸引他的是吴建义的学历,其次就是吴建义的特长——演讲,画画,表演。江军为自己第一次带兵便遇到这样的人才而感到欣慰,新训第二天就把吴建义叫到自己办公室畅聊了半个小时。江军发现吴建义果然不同凡响,其他的新兵见到自己有的甚至不敢说话,可是吴建义这个战士就不一样,有什么说什么,说起话来大有滔滔不绝之势,从中也可以看出他果然有演讲的底子。江军喜欢吴建义的原因当然还有吴建义的特长可以为自己的政工工作锦上添花。
在新兵团组织的板报比赛中,吴建义的画画特长派上了用场,江军的设想是在板报上画一个拿着钢枪的士兵,目光深邃而坚定,可是吴建义坚决反对,吴建义认为江军说的这个画面太普遍了没有新意,他觉得应该画三个战士在夕阳余晖下训练的背影。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刚开始有点僵持不下,一天后江军就不再跟吴建义理论了,原因是江军偷偷跑到兄弟连队看了看他们办的板报,没想到一眼就看见了板报上一个拿着钢枪士兵,目光深邃而坚定……
关于板报的内容两人也是各执一词,江军认为就应该写一些政策性的东西,吴建义却坚持说应该写几个身边的小故事,江军认为板报就应该高大上一些,吴建义却觉得板报应该接地气,两人又是争了个面红耳赤,不过后来江军妥协了,原因是他也想尝试一下新形式。吴建义的板报办出来后江军很是服气,画面整洁干净,内容充实有趣,不仅江军对这个板报服气,评委们也很服气,板报比赛那天,评委们对这个板报也是赞不绝口,最终取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
自此,江军对吴建义更加信任。
薛斌对吴建义的看法却越来越大,吴建义为了办板报熬了几个大夜,队列训练有的动作做得不是那么漂亮,在连队一次体能小测试中又得了个倒数第一,薛斌竟当众奚落吴建义道:“这清华大学生的身子骨不如嘴巴硬啊!”李冲第一个笑出声来响应,随后连队其他战士也沉闷的笑出了声。吴建义张了张嘴想解释一下,可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
吴建义真正令大家大跌眼镜是在新兵团组织的演讲比赛中他别具一格的表现,他注定在新兵团的历史上留下自己光辉的一页。
新训第二个月,新兵团组织的演讲比赛提上议事日程,江军把吴建义列为第一人选。本来江军想亲自写稿子,可是考虑到吴建义比自己更有想法,于是稿子也放心的交给吴建义去写,吴建义在保证平时训练的基础上,晚上加班加点拼命赶稿子。
事实上,江军也不是完全放心稿子交给吴建义去写,他肯定要把关,他只是想看看吴建义这次又有什么新的想法,他一方面害怕吴建义给自己惹祸,可是另一方面竟然期盼吴建义能做出什么惊人之举,他对自己的矛盾想法也感到有些惊讶。
一周后,吴建义的稿子写出来了,当吴建义拿给江军看的时候,江军吓了一跳,演讲稿的名字叫做《新训骨干,请听我说说心里话》,内容是从一日生活制度说起,细数种种令他感到匪夷所思的现象,变着法的倾吐了对很多能力不行却趾高气昂的新训骨干的不满,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公然与新训骨干对着干。
江军看了一半就已经看不下去了,他声音有些颤抖地说:“建义啊,我们要参加的是演讲比赛,不是批判大会,你这主题严重跑偏,我没想到你天天加班加点写出来的就是这个,说实话,我有些失望。”
吴建义第一次看见温文尔雅的江军有些失控,忽然也觉得自己不该写一篇这么充满实话的演讲稿,可是嘴上却说:“指导员,我只是想说说心里话。”
江军把稿子放在一边,对吴建义说:“建义啊,有些心里话只适合藏在心里,说出来就是祸,有时候实话实说受人欢迎,有时候实话实说却招人厌烦,你是个聪明人,应该能听懂我在说什么。”
吴建义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就是不明白,做一个大写的人怎么就这么难。”
江军拍了拍吴建义的胳膊说道:“你还是年轻啊,你要知道人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动物,你就光说我们的手指头上的细胞就数不清啊,一个人就好比一个宇宙,想了解一个人很难,我们管不了别人,做好自己就是成功。”
吴建义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
江军对吴建义承诺道:“这样吧,我这几天写出一篇稿子来,还是让你去演讲,不过你可要抓紧时间背熟,离正式比赛只有两天时间了。”
吴建义大声答是,敬了个礼走出江军办公室。
江军果然兑现承诺,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演讲稿《从家到家》,意思是从自己的小家来到了部队这个大家庭,文中歌颂了部队生活的严肃活泼,歌颂了新训骨干的温暖情谊,歌颂了战友之间的亲密无间,歌颂了新训工作开展的扎实有序,最后来一句抒情结尾:“啊,我爱我的家,从一个小家来到一个大家,这是我无悔的选择!”江军在写完最后一句的时候仿佛听到了礼堂里传来阵阵雷鸣般的掌声,他对自己写的这篇稿子十分满意,他叫来吴建义等待着吴建义的热捧。
吴建义看完稿子后笑了笑说:“指导员,我今天才知道什么叫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江军把这句话当作夸奖自己,也笑出了声。
吴建义犹豫了片刻,对江军说:“指导员,你这个题目让我想起班长对我说的两句话,我第一天来部队的时候,我班长说,‘该怎样就怎样啊,不要拘束,来到这里就来到了自己的家。’可是过了不到一周,我的班长就对我说,‘你想怎样就怎样啊,这是部队,你以为这是你家啊。’我搞不明白这里究竟是不是我的家。要不你找别人吧,我干不了这个活,如果我发自肺腑的说这些话还行,可是我总觉得里面有些话言过其实了。”
江军听完这句话脸上的笑僵住了,他略带生气地说:“吴建义,这是个机会你懂吗?多少人找我想表现一下自己,我都没有同意,你怎么这么不懂珍惜!”
吴建义见江军又有些激动,也觉得有点辜负指导员的信任,他咬了咬嘴唇说道:“那,要不,我试试?”
江军见吴建义有所缓和,自己也缓和了许多,说道:“对嘛,试试怎么了嘛,再说你有演讲的底子,我看你简历里在大学参加演讲比赛还获过二等奖,这么好的特长干嘛不用啊?!”
吴建义被江军说的有些心动,他仿佛肩负使命般点了点头。
新兵团演讲比赛如期举行,整个礼堂座无虚席,选手们个个表现优异,慷慨激昂的演讲不时赢得阵阵掌声,终于,最后一个轮到吴建义出场了。吴建义的出场引起现场不小的骚动,台下几乎所有的人都听说过这个从清华大学入伍的“刺头兵”,他第一天就敢纠正团长发音的英勇壮举被传为一段佳话。吴建义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上演讲台,他环视了一下整个礼堂,开始了他的演讲。
吴建义刚开始还按照江军给自己的稿子演讲,可是演讲着演讲着他忽然停住了。台下的官兵有的笑出了声,以为堂堂清华大学生居然也忘词了,可是接下来的演讲就令现场所有的人都屛住了呼吸,尤其是江军,他几乎有些窒息。
“战友们,对不起,我跟大家道个歉,刚才的演讲稿不是我写的,是我们指导员写的,我承认他写的这篇演讲稿文采斐然,可是这不是我内心想说的话,下面我想跟大家说一些大实话,说一些心里话,希望大家能够给我一点鼓励。”
台下静了几秒,随即响起了赞许的掌声。
吴建义接着说下去:“战友们,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都不敢说真话,不敢说心里话了,每次说话都要先考虑说完话的后果,跟连长说话要考虑连长会不会生气,跟班长说话要考虑班长会不会给自己穿小鞋,跟战友说话还要考虑会不会影响学技术的时候少投自己一票,我们生活在套路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有话不敢说,有怨不敢言,久而久之成了沉默的大多数。
我们连队门口有个意见箱,可是谁敢往意见箱里投意见呢?那个意见箱上边的摄像头好像是一个猛兽的眼睛,让人望而生畏,我承认我没有勇气往里投意见,我相信所有的人都不敢往里投,说好了是匿名投意见,可是这个摄像头又怎么解释呢?战友们,我爱部队,我当初参军不仅是因为跟高中校长的一个承诺,更是为了圆自己年少时的梦想,你们不知道我有多么迷恋这身绿军装,小时候,我看到我的表叔就会肃然起敬,原因是他在野战部队待过三年时间,仅仅在部队待了三年他就养成了军人的作风,举手投足间充满阳刚之气,做事雷厉风行,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从来不打诳语,我敬佩他,可是来到部队后,我也发现了一些不好的现象,有的骨干自己军事素质不过硬却对自己的新战友横加指责,有的骨干只是为了刷存在感就对新战友训练苛刻。
我爱这个军队,所以见到这个军队存在的问题一定要指出来,这才是爱,就像我爱自己的妈妈,如果妈妈脸上长了疙瘩,我会告诉她,我会指出来,我会想办法帮她消灭掉那个疙瘩,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大家都知道唐太宗李世民身边有个魏征,魏征就是李世民的镜子,我们的部队也需要镜子,只有我们每个人都争当镜子,才能让我们的部队认清存在的不足,进而整改……”
吴建义的嘴巴像是草原上脱缰的野马,想到什么说什么,语句连贯,声情并茂。正当大家听得入迷的时候,主持人在新兵团政治处主任的示意下打断了吴建义的演讲:“请吴建义同志结束自己的演讲。战友们,由于时间关系,我们的演讲比赛到此结束,比赛的名次马上揭晓,由于吴建义同志临时改稿,所以新兵一连不列入此次比赛之中。”
台下一片嘘声。吴建义面不改色,信步走下讲台。
如果说之前官兵对吴建义只是佩服的话,那么经过演讲比赛后,官兵们对吴建义就是崇拜了。当然这种崇拜只限于除了一连的其他单位官兵。
吴建义这次表现彻底伤了新兵一连所有官兵的心。他们期待吴建义能够一举夺魁,就像上次办黑板报一样为连队争得荣誉,可是没想到吴建义居然连个倒数第一都没拿上。
如果说新兵一连官兵对吴建义的表现是失望的话,那么指导员江军对吴建义的表现简直就是绝望了。江军在吴建义演讲的时候比吴建义要紧张百倍,江军在比赛现场紧张得出了一身冷汗,衬衣湿了一大片,他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以至于自己的左手都被右手掐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演讲比赛结束后,吴建义跑到江军跟前想去说点什么,可是江军扭头便走了,只留下怔怔发呆的吴建义。这次比赛之后,江军再也没有叫吴建义去过自己的办公室,一直到新训结束也没再跟吴建义说过一句话。吴建义每次想找江军道个歉,江军都会想方设法躲避他。吴建义难过极了,他知道,他丢掉了新兵连唯一的知己。
很快,下连的时间到了。新战友们都在关注自己究竟会分到哪个单位,可是吴建义却无心关注此事,他觉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无论在哪里他都要保持本色。吴建义现在唯一关心的是指导员什么时候会原谅自己,他每次想去找指导员认个错,可是走到门口又会十分犹豫。他之前不是没去过指导员办公室,可是他刚进指导员办公室,指导员看了他一眼便掉头就走出了办公室,吴建义知道,他在演讲比赛中的表现是真的伤了指导员的心。
下连那天,吴建义鼓足勇气敲了敲指导员办公室的门,里面却没有任何声响,等他推开门一看便傻眼了,指导员的办公室空空如也,连一个纸屑都没有了,通讯员小胡告诉吴建义指导员已经回教研室了。吴建义看着空空荡荡的办公室,内心无限悲凉。
吴建义带上自己的背包和行李来到大操场等待着下连。他看着自己的战友一个个坐着大巴车去了各自的单位,眼里充满无限留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接兵干部仔细翻了翻花名册,死活找不到吴建义的名字。
此时,操场上只剩下他一个人,这时候薛斌和李冲走了过来,薛斌拍了拍吴建义的肩膀笑着说:“要不,跟我们去警卫连吧?警卫连可是野狼连,能去我们连的都是爷们儿,你是爷们儿吧?”
吴建义笑了笑说:“谢谢连长,我还是等着分配吧,接兵干部还没宣布我去哪个单位。”
薛斌和李冲对吴建义诡异的笑了笑就上了一辆大巴车。吴建义冲他们挥了挥手。
接兵干部在操场上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打通的样子,他走过来让吴建义在原地等他一下,他去问一下军务处看吴建义分到了哪个单位。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吴建义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没人要的孩子,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太阳,太阳的光芒太耀眼,刺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了,他任眼泪肆无忌惮的流了下来。
这个时候,有人从身后蒙住了他的眼睛,他本能地想躲开却无法挣脱,他猜不到是谁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因为他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朋友。
等对方把手慢慢松开站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的眼泪更加汹涌澎湃起来,吴建义惊呼:“指导员!”
两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吴建义流着泪说:“指导员,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理我了。”
江军说道:“你太小看我江某人了,我会那么小肚鸡肠?上下五千年历史都在我胸中,我的胸襟能那么小?”
说得吴建义破涕为笑,鼻子上冒出了一个大大的鼻涕泡。
江军也笑了,说道:“别傻等了,跟我走吧,没有哪个单位敢要你,别人不敢我敢啊,哈哈,所以我就把你要到教导大队了,教导大队刚好缺个新闻报道员,我看你合适,就跟大队长推荐你了,大队长一开始死活不同意,我就跟他软磨硬泡,我觉得这个大队长还是挺大气的,这不最后还是同意了,对了,你知道大队长是谁吧?”
吴建义摇摇头。
江军笑着说:“大队长就是被你第一天纠错的团长啊,新兵团结束了,他的称谓就又回来了,教导大队的大队长,哈哈。”
吴建义擦了擦眼泪,终于如释重负。
吴建义被分配到了教导大队勤务连,这个连队的战士都是在大队机关上班的人员,平时做一些勤务工作,吴建义平时就在大队政治处上班,写些新闻,拍些照片,当然他的所有文字必须经过政治处主任许建国的严格把关,这是大队长亲自交代的。
吴建义汲取新兵连的教训,开始变得低调起来,可是低调了半个月后他又忍不住犯起了“提建议”的老毛病。
吴建义先是对军队的新闻发起了第一轮炮轰。他找到政治处主任许建国说道:“主任,有些话我憋了两周了,真的是不吐不快,我还是吐出来吧,主任,现在为什么部队的典型越来越非典型化,这完全是媒体自己造成的。不要抱怨观众为什么会这么冷漠,为什么会不相信这些事情的发生。
因为这些年来,被捧高的英雄实在是太多了。我们不能无限放大一个人的缺点,也不能无限放大一个人的优点。这两者都令人厌烦,可我们的媒体却乐此不疲。这也是为什么我喜欢文学而讨厌新闻的原因。文学里有小说,小说的特征就有虚构性,我是虚构的我承认,多么诚实的品质。可是新闻部,新闻的特征是真实性,可是扪心自问,虚构的成分又占多少?明明是虚构,还要光明正大的吆喝:这是真的,这是真的!这是多么既当婊子又立牌坊的行为啊。打个浅显的比方,有两个混蛋,一个混蛋知道自己是混蛋并且承认自己是混蛋,另一个混蛋知道自己是混蛋但不承认自己是混蛋,你会觉得这两个混蛋哪个更可爱些?我相信大家都会选择前者,因为前者混蛋得光明磊落,敢作敢当,后者虚伪奸诈,矫揉造作。
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伟大的默默无闻的奉献者,我也相信他们就是平凡的普通人,并不比别人多三头六臂,他们饿了也要吃饭,碰上不开心的事情也会忧伤,生病了也会住院,而不是天天积极向上,身体垮了也硬撑着。我不赞成这种行为。我们为什么喜欢都梁笔下的李云龙?因为他有血有肉,敢爱敢恨,有优点也有缺点,因为他比很多现实生活中存在的典型都要真实,所以他成了创造出来的典型。真实,才是最长久的生命力。”
许建国能够忍受煎熬听完吴建义的这些话已经实属不易,更不易的是他居然和颜悦色地对吴建义说:“建义啊,真不错,很有想法,我感觉你有点像刘亚洲将军,他也经常说些大实话,这么一说倒提醒我了,你可以考学啊,这样将来会有更大建树,我手头还有点事,你先回去吧,有空咱再好好聊。”
吴建义第一次说这么长的话而没被人打断,他心里很痛快,对许建国敬了个礼后转身离去。
许建国看着吴建义的背影笑着自言自语道:“这个‘刺头兵’,可真够让人头疼的!”
吴建义发起的第二轮炮轰就是冲着勤务连,他下连才不到半年就已经对勤务连发生的很多现象嗤之以鼻,他找到连长李飞刚开始了自己的倾诉:“连长,大夏天的为什么还要统一摆放棉帽?这不是形式主义这是什么?连长,为什么平时不能晒被子,就难道是为了保持豆腐块的模型而耽误了晒螨虫吗?为什么不讲究实用而只重视检查?连长,下次紧急集合能不能不告诉我们?如果你每次都告诉我们,我们还怎么有紧张意识,敌人来了会提前告诉我们吗?每次防爆演练都要大喊口号,实战是喊口号就能打得赢得吗?……”
李飞刚早就听说过吴建义的威名,知道这小子软硬不吃,所以他也静静听完吴建义的陈述,完了都记到本子上,以示重视,李飞刚听完吴建义的建议后表示一定会认真总结经验教训,会在营党委会上报告给营长和教导员。
可是吴建义没想到,关于紧急集合应该不提前告诉官兵的建义被采纳后,他得罪了全连大多数官兵。
中士班长李铁柱发了狠地说:“这个吴建义逞什么能?不就是多读了几年书吗?本来紧急集合前通知就挺好的,不至于手忙脚乱,这下好了,整的我们手忙脚乱的,早晚我要狠狠地收拾收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兵蛋子!”
当时刚好是洗漱时间,吴建义洗完漱回到班里刚好听见李铁柱的发言,他两个见到对方后同时怔了怔,都没有再说话。
在年底的优秀士兵评比中,吴建义虽然被推荐为候选人,可是由于他的民主评议票数是最低的,结果惨遭淘汰。
这天吴建义把同年兵老乡徐国庆叫醒,说道:“给我根烟抽。”
徐国庆翻了一下身子说:“没有。”忽然,徐国庆一个激灵就坐起来了,压着声音吃惊地问,“你不是不抽烟的吗?”
“有点郁闷,快给来根烟。”吴建义催促道。
“你也有郁闷的时候啊。”徐国庆打趣道。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卷,“去厕所抽。”
吴建义在厕所里生平第一次抽了一根烟。
第二天吴建义又生龙活虎起来,他悄悄地对徐国庆说:“烟这个东西真不是好东西,差点把我呛死,不过把我呛明白了,我还得活出我自己,一个民主投票算什么,谁关系好投谁,那肯定老好人票数最多,哼哼。”徐国庆对老乡的发言不置可否。
晚上点名后,他又找到勤务连指导员冯家栋提出了自己新的建议:“指导员,我听你讲了很多次政治教育课了,我有些建议想提一下,希望您采纳,我感到很奇怪,政治教育难道就是为了补笔记吗?那为什么每次来检查都要补笔记?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我觉得真正的政治教育是不需要记笔记的,但你问战士今天讲了什么他都知道,他在听完教育后知道做什么是对的,做什么是错的,这才是教育的真正目的……”
“闭嘴!”指导员冯家栋怒道,显然,他没有新兵连指导员江军那么好的脾气,“还轮到你教训老子了?你有这能耐,你来讲。”
“好啊,请指导员给我一周时间。”吴建义倒答应的很干脆。
冯家栋愣愣地点了点头。
吴建义加班加点搜集材料,制作课件,一周后,吴建义为勤务连官兵上了一堂《士官爱情之我见》的教育课。
吴建义讲课时,刚开始还有人抱着看笑话的态度来听,后来竟然都听得入迷了,吴建义讲到大龄士官因为两地分居顾家少甚至有的不得不离婚的案例时,讲到了一些老士官的心痛处,有的士官眼圈都红了。
连队官兵开始对吴建义有了好感,发现吴建义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讨厌。
李铁柱第一个上台握住了吴建义的手,说道:“兄弟,我错怪你了。”吴建义笑着说:“班长,你这么一整还挺煽情。”台下响起一片掌声和笑声。
冯家栋也冲吴建义投来赞许的目光,总结道:“这堂课比我以往所有的课讲得好,我心服口服,以后我们连要开辟一个‘士兵讲堂’,让有想法有能耐的战士上台来授课,怎么样?!”
台下传来一片欢呼声。
某个周末,吴建义跟徐国庆请假到驻地县城买点东西,连长李飞刚给了他们五个小时的时间,可是八个小时过去后,吴建义跟徐国庆还是没有回到连队。李飞刚大为恼火,让李铁柱带着五个人去县城找这两个逾假不归的人。
李铁柱走的时候是六个人,等天黑回来的时候却成了十五人,除了吴建义和徐国庆外,还多了七个地方老百姓。
李飞刚感到很诧异,以为是吴建义闯祸了。他还没发作,领头的地方老百姓就扑通跪在了地上:“感谢人民子弟兵,感谢我们的解放军,你们就是我们老吕家的再生父母啊!”
李飞刚这才看到老百姓手里拿的锦旗,上面写着:“军民鱼水情长久,感谢英雄救命恩。”原来吴建义和徐国庆在县城买完东西回部队的路上,碰到了一个落水的高中生在喊救命,当时河边围了几个高中生,却因为不会游泳而急得在河边打转转,有的男生也跟着拼命喊救命,有的女生吓得捂着眼睛哭,吴建义见状二话没说脱了上衣就跳到水里救人去了,徐国庆不会游泳,跑到一家小卖部赶紧给120和110打了电话。
等到120来的时候,吴建义已经把高中生从水里救上来了,他自己也已经累得筋疲力尽。落水高中生的父母赶到现场对吴建义千恩万谢,吴建义连扶起对方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有人建议让吴建义也去医院看一看,吴建义却说道:“不行,我已经到假了,我已经超了一个小时了,我必须归队。”徐国庆在一旁看得热泪盈眶。
李飞刚听完徐国庆的叙述后激动地抱了抱吴建义说:“小子,你这下可给我们连争光了,长老脸了。快抓紧回去换衣服,休息休息。”
吴建义勇救落水高中生的事迹不胫而走。驻地高中还安排了一次“跟英雄面对面”活动,当校长请出吴建义做感言时,吴建义老毛病又犯了:“感言我没什么可说的,这是我应该做的,今天我主要想提个建议,我认为应该在小学、中学就设置游泳课,不要只死学书本上的知识,要加大学生基本生存技能的训练,比如地震发生了怎么躲避,比如电梯突然坏了怎么避险,这些都是能用的着的……”
听到吴建义的建议,跟吴建义一同参加活动的江军、李飞刚、冯家栋、李铁柱和徐国庆都发出了意味深长的笑,他们早已习以为常。可是在场的其他小伙伴们都惊呆了。真算见识到了,还第一次见到发表获奖感言发表建议的。
吴建义的事迹登上军报后,军区很多单位都往勤务连打电话抢人。连新兵连连长薛斌和班长李冲也打电话对吴建义表示了恭贺,吴建义跟他俩“一笑泯恩仇”。
这天,勤务连连长李飞刚又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语气十分霸气,上来就要人:“你小子别管我哪个单位的,你们那个‘刺头兵’给我用两天怎么样?”
李飞刚得意的说:“这个‘刺头兵’,我谁都不给!就是司令员打电话,我也不放!”
“如果我就是司令呢?!”电话那头说。
“什么?你就是司令?你要是司令我还是政委呢!”李飞刚回敬道。
可是李飞刚再仔细一咂摸电话的声音,再看了看来电显示,他的脑袋仿佛被雷激了一下,我滴妈呀,真的是司令,他变得语无伦次起来:“不好意思啊,司令,那什么,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啊,对对,对不起,司令啊,不是,你要吴建义干什么啊?”
司令在电话里说道:“行了行了,别紧张,我又没说调走他,就是借用两天,我跟政委想邀请他来参加我们的党委民主生活会,给我们提点建议!你小子还想跟我讨价还价啊,你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这是命令!”
李飞刚连连点头,连连称是。
军区党委会上,吴建义一股脑提出一大堆建议,把平时敢说的不敢说的都说了出来,他的发言时不时引起党委成员自发的掌声。
吴建义在最后说道:“首长们,最后,我只想提一个建议。”
在场的党委成员都静静地听吴建义说完。
吴建义慢慢地说道:“以后请不要叫我刺头兵。”
现场响起一片掌声,这掌声饱满而热情。
司令在最后的总结发言中说:“能有建设性建议并敢于提出来,我们当前的军事改革就需要这样敢说敢干的兵,谁说吴建义是‘刺头兵’,我看这是最好的兵!”
吴建义听完司令这句话后竟然在党委会现场放声大哭起来,党委成员们怎么劝也劝不住他,他的眼泪止不住地在脸上流淌,看上去,他像是一个倔强而令人心疼的孩子。
(文 / 刘晓豹)
本文经作者授权兵部来信刊发。
投稿:wxsun@vip.163.com
兵部来信,与心系军营的你同行第五年。微信公号:milpost